周鸣凯的电脑没关。
这本身就是个反常信号。
他是个严谨到有点刻板的IT项目经理,电脑和手机是他身体的外接器官,永远处于锁屏状态。
我端着水杯从他书房门口经过,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屏幕亮着,右下角,一个绿色的聊天软件图标在不知疲倦地闪烁。
不是工作那个,是私人的。
一个陌生的,有点诗情画意的头像,像一朵在夜风里摇曳的蒲公英。
昵称叫“晚风”。
我全身的血液好像在那一刻瞬间涌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迅速退回脚底,冰凉一片。
我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每一下都敲在我的耳膜上。
但我没动。
我就站在门外的阴影里,像个蹩脚的侦探。
我看到一行新消息弹出来,来自“晚风”。
“你老婆,真的不懂你。”
我差点笑出声来。
真的。
不是气,不是恨,是一种荒谬绝伦的可笑感。
这句台词,老套得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言情剧里才会出现的对白,土得掉渣。
我端着杯子,默默走回客厅,把自己陷进沙发里。
客厅没开主灯,只有一盏昏黄的落地灯,把我和猫“年糕”的影子拉得很长。
年糕从我的腿上跳下来,迈着优雅的猫步,走到我脚边,用它毛茸茸的脑袋蹭我的脚踝,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安慰声。
它大概以为我不开心了。
我开心得很。
我脑子里像开了弹幕,各种想法疯狂刷屏。
“晚风?怎么不叫‘晚霞’‘晓月’?这届网友的文艺复兴有点用力过猛。”
“‘你老婆不懂你’,下一句是不是‘我懂’?标准流程啊。”
“周鸣凯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也搞起了精神出轨这一套?他不是连看个电影都要拉进度条的实用主义者吗?”
我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无意识地敲着,像是在给脑子里的弹幕配乐。
愤怒?
好像有那么一点火星,但很快就被一种更强大的情绪——好奇心——给浇灭了。
我想知道,周鸣凯,我那个结婚七年,连吵架都嫌浪费时间,觉得所有问题都可以通过“一、二、三”列点解决的丈夫,到底有什么“心事”,需要一个叫“晚风”的陌生人来懂。
我又想知道,在“晚风”女士的眼里,我,林倩,他结婚证上的合法配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形象?
母老虎?怨妇?还是一个跟他毫无共同语言的木头人?
门响了,周鸣凯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和深夜写字楼中央空调的陈腐气息。
“还没睡?”他一边换鞋一边问,语气里带着惯常的疲惫。
“等你。”我说,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他“嗯”了一声,走进客厅,径直走向冰箱,“喝点水。”
他没发现我的异常。
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我这种安静的状态。
我看着他的背影,宽阔,但有点駝,那是常年伏案工作的烙印。
他从冰箱里拿出冰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瓶。
“今天会上又跟甲方吵了?”我问。
这是我们的日常对话,我猜都能猜到他公司里那点破事。
“吵倒没吵,”他把水瓶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就是观念不同,说不通,累。”
他揉着眉心,陷进单人沙发里,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
“说来听听。”我说。
“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他摆摆手,眼睛都没睜开,“都是些代码、架构的破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
“晚风”说得对,我确实“不懂”他。
我看着他疲惫的脸,忽然觉得,我和他之间,好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我们能看见彼此,却听不清对方的声音,也触摸不到对方的温度。
这层玻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我不知道。
也许是在他加班越来越晚,回家倒头就睡的时候。
也许是在我辞职做了自由设计师,我们的工作圈子再无交集的时候。
也许,是在我们的话题只剩下“今天吃什么”和“水电费交了吗”的时候。
我没再说话。
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冰箱运转的嗡嗡声。
周鸣凯很快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呼吸均匀,带着輕微的鼾声。
我走过去,拿起沙发邊的薄毯,轻轻盖在他身上。
然后,我走进了书房。
他的电脑果然已经锁屏了。
但这难不倒我。
他的密码,我们恋爱第一年的纪念日,他大概自己都忘了,但我还记得。
我深吸一口气,坐下来,输入密码。
屏幕亮起,那个绿色的聊天框赫然在目。
我点开它。
聊天记录不算长,大概也就半个月。
我像一个批改作业的老师,一行一行地往下看。
周鸣KAi:【今天又被骂了,项目进度delay,不是我的问题,是上游数据没给到。老板不管,就认结果。】
晚风:【抱抱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他们太苛刻。】
周鸣KAi:【心里堵得慌。】
晚风:【那就别想了,听首歌吧?[分享音乐:XX乐队 - 《远航》]】
我点了播放。
是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有点小众的民谣,旋athmosphere很丧。
我继续往下看。
周鸣KAi:【回家了,老婆好像不太高兴,因为我忘了今天是结婚纪念日。】
晚风:【你太忙了,她应该理解你的。男人在外打拼不容易。】
周鸣KAi:【她不理解。她觉得我不在乎她了。我怎么解释?我说不出口。】
晚风:【有些话,跟亲近的人反而说不出口。我懂。】
我看到这里,鼠标悬停在这句“我懂”上。
我懂。
多么 powerful 的两个字。
它像一把钥匙,轻轻一扭,就打开了周鸣凯那颗被工作和生活挤压得严严实实的心。
我继续翻。
他跟她聊他童年的梦想是当个天文学家,而不是现在这个“码農头子”。
他跟她聊他最近看的科幻小说,里面的哲学思辨。
他跟她聊他对未来的迷茫,擔心自己三十五岁以后会被公司“优化”掉。
这些,他从来没跟我聊过。
我问他工作,他说“你又不懂”。
我跟他聊电影,他说“太 pretentious”。
我跟他聊未来,他说“想那么多干嘛,过好当下”。
原來不是他不想聊,他只是不想跟我聊。
我把聊天记录从头到尾看了三遍。
没有暧昧的词语,没有露骨的挑逗,甚至没有一张照片交换。
pure, platonic, spiritual communication.
我关掉聊天框,靠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
我该怎么办?
冲出去把他摇醒,声嘶力竭地质问他“晚风是谁”?
然后大吵一架,他指责我偷看他隐私,我控诉他精神出轨。
最后的结果呢?
要么冷战,要么……离婚?
我今年三十四岁,自由职业,收入不稳定。周鸣凯是这个家的经济支柱。
離婚,对我来说,是一场伤筋动骨的大手术。
而且,我爱他吗?
我想,还是爱的。
只是这份爱,被七年的柴米油盐磨损得有些黯淡了。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蒲公英头像,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你能懂他,我为什么不能?
你能陪他聊,我为什么不能?
不就是当个树洞,提供点情绪价值吗?
这活儿,我 professional.
我可是靠跟甲方斗智斗勇、揣摩“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我看到就知道”的玄学需求吃饭的。
揣摩一个周鸣KaI,算什么?
第二天早上,周鸣凯起床时,我已经做好了早餐。
小米粥,煎蛋,还有他爱吃的小咸菜。
他有点意外,“今天这么早?”
“嗯,睡不着。”我把一碗粥推到他面前。
他坐下来,默默地喝粥。
气氛有点沉闷。
“昨天……”我开口了。
他拿勺子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我,眼神里有一丝警惕。
“昨天你说,心里堵得慌。”我 calmly 地说,“因为项目的事?”
他愣住了。
他可能没想到我会记得他随口一句抱怨,更没想到我会这么郑重地提起。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具体是什么问题?是技术实现不了,还是人员配合问题?”我学着“晚风”的语气,温柔而 probing.
他又愣了一下,似乎在判断我这句话的 sincerity.
“是……上游给的数据格式有问题,我们这边要花大量时间做数据清洗和转换,整个进度就拖慢了。”他犹豫着说。
“那你跟老板解释了吗?”
“解释了,他不管过程,他只要结果。”周鸣凯的眉头皱了起来,话匣子似乎被打开了一条缝。
“那跟上游部门沟通了吗?让他们从源头解决问题。”我继续追问。
“沟通了,他们部门老大是我们老板的同学,牛得很,踢皮球,说他们的数据就是这个标准。”
“明白了。”我点点头,“所以你现在是夹在中间受气,两头不讨好。”
周鸣凱猛地抬头看我,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讶,还有一丝……被理解的感动。
他没想到,我这个“不懂”代码和架构的老婆,居然能三言两语get到他困境的核心。
“对!就是这样!”他一拍大腿,“我简直……”
他没说下去,但那种郁结之气,明显散了不少。
“这事儿不好办。”我说,“技术上绕不过去,人事上又碰壁。你只能自己加班加点,带着团队硬啃。”
“可不就是嘛。”他叹了口气,把最后一口粥喝完,“算了,跟你说这些干嘛。”
“没事,你说吧。”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虽然不懂技术,但我懂‘受委屈’是什么感觉。你跟我说说,就当倒垃圾了。”
“倒垃圾”这个词,似乎让他放松了下来。
他那天早上,破天荒地跟我聊了十分钟他的工作。
虽然我还是听不懂那些专业的术urmur,但我努力地 pick up 关键词,比如“接口”“并发”“冗余”,然后用我能理解的方式回应他。
“所以,这个‘接口’就像两个部门之间的翻译官,现在这个翻译官说的是方言,你们得先教会他说普通话?”
他听完,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那是他这个星期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林倩,你这个比喻……绝了。”
那天他出门上班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一点。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心里有一种 strange sense of accomplishment.
第一回合,林倩,胜。
晚上,我故意等他进了书房后,给自己泡了杯茶,也溜了进去。
他果然又在“加班”。
我把茶杯轻轻放在他手边。
“又在跟甲方battle?”我状似随意地问。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住了,屏幕上,那个绿色的聊天框一闪而过,被他迅速最小化了。
一个完美的犯罪现场。
“没,回几个邮件。”他有点不自然。
“哦。”我没戳穿他,“别太晚了。”
我转身要走。
“哎,”他叫住我,“你那杯是什么茶?”
“普洱。”
“给我尝尝。”
我把杯子递给他。
他喝了一口,皱眉,“这么苦。”
“苦尽甘来。”我说。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冲他笑了笑,走出了书房。
我知道,今晚,他跟“晚风”的对话,不会那么顺畅了。
因为他心里,已经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他会想,我今天为什么这么反常?
他会想,我早上说的话,晚上这个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个心里有鬼的人,会把所有巧合都解读为“暴露”。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了一场名为“拯救丈夫”的行为艺术。
我不再对他晚归和沉默报以冷脸,而是主动给他创造“倾诉”的机会。
我给他注册了一个新的聊天账号,头像是我自己画的一只猫。
我对他说:“以后你要是觉得当面说不出口,就用这个跟我聊。我就当你的专属‘晚风’。”
他当时那个表情,精彩极了。
震惊,尴尬,羞愧,还有一点点如释重负。
“你……你都知道了?”他 stammered.
“知道什么?”我装傻,“知道你最近压力大,需要找人说说话?这不正常吗?谁还没点心事啊。”
我把“精神出轨”这件事,轻描淡셔地定义为“找人说说话”。
这给了他一个台階下。
他是个极度要面子的人。如果我把事情闹大,他只会出于防御而變得更加封闭。
“我……我跟她没什么。”他急于解释。
“我知道。”我点点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你不用跟我解释。我只是觉得,那个‘晚风’能听你说话,我这个老婆也能。而且,我收费。”
“啊?”他懵了。
“收费标准:陪聊一小时,抵做一次家务。洗碗、拖地、铲猫砂,任选。”我抱着胳膊,一本正经地宣布。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笑了。
是那种卸下所有防备,有点无奈,又有点宠溺的笑。
“林倩,”他说,“你真是个……妖精。”
我们的第一次“线上陪聊”,就在那个晚上开始了。
我们一人一台电脑,坐在书房的两端,像两个网友。
他给我发来第一条消息。
周鸣凯:【在吗?】
我差点笑喷。
我:【在。老板,有什么烦恼,说来听听?】
周鸣凯:【……感觉很奇怪。】
我:【哪里奇怪?】
周鸣凯:【我老婆就在我对面,我却在跟她网上聊天。】
我:【这叫增加生活情趣。你可以把我当成任何你想聊天的对象。】
沉默了大概五分钟。
我猜他正在经历一场天人交战。
然后,他发来一大段话。
内容还是关于他那个焦头烂额的项目,里面充满了各种我看不懂的技术术语。
我没有假装我懂。
我:【暂停。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他那边沉默了。
我仿佛能看到他脸上失望的表情。
我紧接着发过去第二句。
我:【但是,我能感觉到你的烦躁和无奈。你现在的心情,是不是就像你电脑里那个一直在转圈的菊花?卡住了,动不了,还让你特别想砸了它。】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屏幕上跳出两个字。
【是的。】
那一刻,我知道,我又赢了。
我不需要懂他的代码,我只需要懂他的情绪。
“晚风”能给的,是廉价的、公式化的安慰,比如“抱抱你”“你很棒”。
而我能给的,是基于我们七年共同生活经验的,精准的共情。
我了解他的每一个微表情,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的累,什么时候只是在闹情绪。
我知道他喝醉了会哭,看悲剧电影会偷偷抹眼泪。
我知道他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比谁都渴望被认可。
这些,是“晚风”永远不可能知道的。
我们的“陪聊”业务,就这么 bizarrely 地开展起来。
有时候我们用电脑聊,有时候我们面对面。
我发现,隔着一层屏幕,他反而更能敞开心扉。
他跟我聊他新来的实习生有多不靠谱,代码写得一塌糊涂。
他跟我聊他觉得部门那个Mary姐好像对他有意思,但他很烦。
他甚至跟我聊,他觉得我们俩之间,好像越来越没话说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打字发给我的。
【我感觉,我们俩好像越来越没话说了。你每天都在忙你的设计稿,我在忙我的项目。回家以后,除了猫,我们好像没有别的话题了。】
我看着那行字,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疼。
但我没有立刻回复。
我站起来,走到他身后,从背后抱住他。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现在呢?”我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问,“现在有话说了吗?”
他没有回头,但他的手,覆在了我的手上。
“林倩,”他的声音有点哑,“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我说,“我们只是……都太忙了,忙着赶路,忘了看看身边的人。”
那天晚上,他没有再回电脑前。
他关了电脑,拉着我走出书房。
“我们聊聊吧。”他说。
我们就坐在客厅的地毯上,靠着沙发,像大学时那样。
没有键盘,没有屏幕。
只有我和他。
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学的图书馆,他占了我的座位。
聊我们第一次约会,去看了一场烂俗的爱情电影,两个人都看睡着了。
聊我们刚结婚那会儿,挤在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吃着泡面,却觉得未来一片光明。
聊着聊着,我们都笑了。
笑着笑着,眼圈都红了。
原来我们没有没话可说。
我们只是忘了,该怎么开口。
那之后,周鸣凯再也没有登录过那个和“晚风”聊天的账号。
他甚至主动把那个软件卸载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老婆比所有网友加起来都懂我,我还需要网友干嘛?”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给我新买的多肉植物浇水,阳光洒在他身上,有点晃眼。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该是一个 happy ending 了。
我,一个聪明睿智的妻子,用智慧和耐心,打败了虚无缥缈的女网友,捍卫了自己的婚姻。
多么完美。
但我错了。
生活不是小说,它没有那么清晰的起承转合。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回到正轨的时候,“晚风”出现了。
不是在线上,是线下。
那天,我们公司楼下新开了一家咖啡馆,我约了客户在那里谈设计方案。
我提前到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条米白色的连衣裙,长发及腰,气质温婉。
她径直朝我走来。
“请问,是林倩女士吗?”她开口,声音很轻柔。
我点点头,“我是。”
“我叫……江晚。”她在我对面坐下,有点 nervously 地搅着手指,“网名,叫‘晚风’。”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设想过无数次“晚风”的樣子。
可能是一个刚毕业的、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可能是一个婚姻不幸、尋求情感寄托的中年妇女。
甚至可能是一个抠脚大汉。
但我没想到,她会是眼前这个样子。
得体,温柔,眼睛很干净。
甚至……有点好看。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我……我想跟你道歉。”她说,“我不该跟周先生说那些话,我不知道会给你们造成困扰。”
“困扰?”我笑了,“谈不上。我还要谢谢你。”
她愣住了,“谢我?”
“是啊,”我说,“谢谢你替我听了那么多废话。你知道吗,IT男的抱怨,又臭又长,还全是专业术语,特别催眠。”
她被我的话噎住了,脸涨得通红。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急忙解释,“我只是觉得周先生他……他很孤独。”
“孤独?”我挑了挑眉,“他有老婆,有猫,有房贷,他哪有时间孤独?”
我的语气里,带上了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攻击性。
那一刻,我之前所有的理智、冷静、顾全大局,全都崩塌了。
原来我不是不生气。
我只是把那份生气,压在了心底最深处。
现在,这个“晚风”真人出现在我面前,就像一根导火索,瞬间引爆了我积压已久的情绪。
“林女士,你可能误会了。”江晚的脸色也变了,不再是刚才那副 apologetic 的样子,“我和周先生之间是清白的。我们只是……聊得来的朋友。”
“朋友?”我冷笑一声,“什么样的朋友,会跟一个有妇之夫说‘你老婆不懂你’?你是在做慈善,还是在撬墙角?”
我的声音不大,但咖啡馆里很安静,周围几桌的人都朝我们看了过来。
江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没有!”她提高了音量,“我只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说出了事实!难道不是吗?如果你们的感情真的那么好,他为什么需要找一个陌生人倾诉?”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捅进了我的心脏。
是啊。
为什么?
如果我真的那么好,他为什么还需要一个“晚风”?
我所有的骄傲和胜利感,在这一刻碎得一败涂地。
原来我不是打败了她。
我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一个替代品。
当周鸣凱不再需要倾诉时,我们两个,都被他抛弃了。
我看着眼前的江晚,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们两个女人,在这里像斗鸡一样争论着谁更“懂”一个男人。
而那个男人呢?
他此刻正在他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脑,为了他的KPI焦头烂额,可能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对峙。
何其讽刺。
“你说得对。”我忽然平静了下来。
江晚愣住了。
“我们的感情,確實出了问题。”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但这是我和他之间的问题。跟你,一个陌生人,没有关系。”
“我不是陌生人!”她激动地说,“我懂他的梦想,我知道他喜歡的乐队,我甚至知道他小时候因为个子矮被欺负过!”
我静静地听着。
这些,周鸣凯确实没跟我说过。
我心里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然后呢?”我问她,“你知道他胃不好,不能喝冰水吗?你知道他对猫毛过敏,却因为我喜欢,每天坚持吃抗过敏药吗?你知道他睡觉会磨牙,说梦话都在喊甲方的名字吗?”
江晚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小姐,”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网络上的懂,是廉价的。你只看到了他想让你看到的一面——那个怀才不遇、内心孤独的文艺中年。你看不到的,是他 mundane 的、疲憊的、充滿缺點的另一面。”
“而那一面,只有我看得见。也只有我,愿意包容。”
“我们的婚姻,就像一件穿了很久的羊毛衫,它可能有点旧了,有点变形了,甚至还起了球。但它暖和,贴身。你呢?你就像商场里那件光鲜亮丽的新款大衣,好看,但未必合身。”
“周鸣凯或许会隔着橱窗欣赏你,但他回家,还是会穿上我这件旧毛衣。”
说完,我没再看她,拿起包,转身就走。
我的客户刚好给我发消息,说临时有事,要改天再谈。
也好。
我现在这个状态,谈什么都是砸。
我走出咖啡馆,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刚才那番话说得掷地有聲,其实我自己心虚得很。
旧毛衣?
谁愿意当一件旧毛衣?
我也曾是那件光鲜亮丽的新款大 '衣啊。
我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很熟悉的路。
是我们大学旁边的小吃街。
我和周鸣凯在这里吃了四年的麻辣烫、烤冷面、铁板鱿鱼。
那家我们最常去的麻辣烫店居然还在。
老板娘已经有了白头发,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
“小姑娘,好久不见啦!你老公呢?”
“他上班呢。”我笑了笑,找了个位置坐下。
我要了一碗麻辣烫,加了很多我爱吃的鱼豆腐和蟹棒。
周鸣凯不爱吃这些,他总说这是“垃圾食品”。
但他每次都会陪我来,然后默默地把他碗里的青菜夹给我。
我吃着麻辣烫,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一颗一颗,砸进红油汤里,瞬间消失不见。
我到底在难过什么?
难过周鸣凯的精神出轨?
还是难过,我们的爱情,在不知不觉中,被生活磨损成了亲情,甚至……变成了室友情。
我们成了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手机响了。
是周鸣凯。
我吸了吸鼻子,清了清嗓子,接起电话。
“喂?”
“在哪儿呢?”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着急。
“在外面……随便逛逛。”
“客户那边结束了?”
“嗯,他临时有事。”
“那你跑到哪儿去了?我回家看你不在,打电话你也不接。”
我这才发现,我有好几个他的未接来电。
“我在……大学城这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等我,我过来找你。”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他的车停在了麻辣烫店门口。
他从车上下来,快步走进店里。
他看到我面前那碗吃了一半的麻辣烫,还有我红肿的眼睛,愣住了。
“怎么了?”他坐到我对面, frowning,“谁欺负你了?”
我看着他,没说话。
“是不是那个客户?他为难你了?”他追问。
我摇摇头。
“那是怎么了?你说话啊,林倩!”他有点急了。
“周鸣凯,”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你觉得,我是不是不懂你?”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大概猜到了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老板娘都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加点汤。
“她……找你了?”他艰难地开口。
“嗯。”
“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她懂你。”我平静地复述。
周鸣凯的臉色变得很难看。
他放在桌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林倩,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我打断他,“我只想知道,在你心里,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挣扎。
“是。”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有一段时间,我确实是那么觉得的。”
我的心,又被捅了一刀。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他承认,还是疼得厉害。
“我那段时间,压力太大了。”他看着我,试图解释,“项目出了问题,老板天天骂,回家看到你,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怕你担心,也怕你觉得我没用。”
“所以你就去找一个陌生人说?”
“我不是故意的。”他辩解道,“就是有一次在网上看技术帖子,偶然聊起来的。她好像……很能理解我的处境。跟她说话,我不用顾忌那么多,不用怕被评判。”
“所以,跟我说话,你会怕被评判?”我抓住了重点。
他沉默了。
“周鸣凯,”我看着他,“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你跟我说,你的梦想是发现一颗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小行星?”
他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忘了,你考研失败,躲在宿舍哭,是我陪着你喝了一晚上的酒,跟你说‘没关系,大不了我养你’?”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结婚的时候,你爸妈不同意,说我工作不稳定,是你挡在我前面,跟他们说‘我就要她’?”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白一分。
“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不会理解你,会评判你了?”我的声音在发抖,“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眼泪,从他的眼角滑了下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一家烟火缭aws 的麻辣烫店里,哭了。
“对不起,林倩。”他哽咽着说,“是我错了。”
“是我把一切都想当然了。我以为你在家很輕鬆,我以为你不需要我的关心。我把工作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自己扛着,回到家就變成一个沉默的躯壳。”
“我忘了,你也是需要被关心,被理解的。”
“我忘了……怎么跟你沟通。”
我看着他 crying 的样子,心里那块又冷又硬的冰,好像开始融化了。
我抽了张纸巾,递给他。
“别哭了。”我说,“丑死了。”
他接过纸巾,胡乱抹了把脸。
“那……那个江晚,”他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没跟她打起来吧?”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眼泪还挂在脸上,就笑了。
“我跟她打什么?我 civilized 人。”我说,“我只是告诉她,你是我的旧毛衣,虽然起球了,但只有我能穿。”
他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
“旧毛衣?”他 shaking his head,“你这个比喻……还是那么绝。”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家。
我们在大学城附近找了个酒店住下。
就像回到了很多年前,我们还是穷学生的时候。
我们聊了很多很多。
聊这些年彼此的变化,聊那些被我们忽略的细节,聊我们对未来的恐惧和期望。
我们像两个医生,冷静地解剖着我们这段出了问题的婚姻。
没有指责,没有抱怨。
只有坦诚。
我告诉他,我辞职做 freelance,不是因为我不想上班,而是因为我想有更多的时间,经营我们这个家。但不知不awesome,家还在,我们却越来越远。
我告诉他,我看到他和“晚风”的聊天记录,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恐慌。我怕失去他,失去这个家。
他也告诉我,他跟“晚风”聊天,一开始只是想找个出口。但后来,他发现那是一种饮鸩止渴。虚拟世界的理解,并不能解决现实生活的任何问题。反而让他对现实更加逃避。
“其实,后来你开始陪我‘聊天’的时候,我就已经很少找她了。”他说,“因为我发现,我想要的理解,其实就在我身边。只是我以前瞎了,看不到。”
“那你还挺瞎的。”我吐槽他。
“是,我瞎。”他握住我的手,认真地说,“老婆,对不起。以后,我只让你这件‘旧毛ry’给我一个人穿,好不好?”
“看你表现。”我哼了一声,但嘴角已经忍不住上扬。
那场和“晚風”的对峙,像一场迟来的暴雨。
它冲刷掉了我们婚姻表面那层厚厚的灰尘,露出了里面虽然有些磨损,但依然坚韧的底色。
从那以后,我们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周鸣凯不再把工作情绪带回家。
他会主动跟我分享他遇到的难题,虽然我还是听不懂,但我会认真地听,然后给他一个拥抱,说一句:“老公辛苦了。”
我们也开始创造一些“二人世界”的时间。
每个周末,我们会把手机关机一小时,就只是聊天,或者一起看一部老电影。
我们还一起报了个陶艺班。
周鸣凯的手很笨,捏出来的碗歪歪扭扭,像个被踩了一脚的 UFO.
我嘲笑他,他就拿泥巴抹我一脸。
我们笑闹着,像两个孩子。
我给他那个歪歪扭扭的碗上了釉,烧了出来,摆在家里玄关的柜子上。
每次看到那个碗,我都会想起那个下午,阳光透过陶艺馆的玻璃窗照进来,我们身上都沾满了泥土,但笑得特别开心。
至于江晚,我再也没见过她。
周鸣凱说,他给她发了最后一条信息。
【谢谢你曾经听我说话。但现在,我有我老婆了。她比你懂我。】
很直男,很周鸣凯。
我问他:“你就不怕伤了人家小姑娘的心?”
他正在帮我给设计稿 P 图,头也不抬地说:“成年人了,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既然选择介入别人的婚姻,就要有被拒绝的觉悟。”
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覺得,我这个丈夫,虽然有点迟钝,有点不解风情,但关键时刻,还挺靠谱的。
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这次“危机”而变得轰轰烈烈。
日子还是一样,平淡,琐碎。
他还是要加班,我还是要跟甲方 battle.
我们还是会为“今天晚饭吃什么”这种小事争论。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我们开始学会了沟通,学会了表达。
学会了在对方疲惫的时候,给予一个拥抱,而不是一个冷漠的背影。
学会了在意见不合的时候,耐心倾听,而不是直接说“你又不懂”。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们的婚姻是一艘船,在海上航行了很久,船身长满了藤壶和苔藓,速度越来越慢。
周鸣凯在船上凿了个洞,想透透气,结果海水涌了进来。
我没有忙着堵那个洞,而是跳下水,和他一起,把船身上的藤壶和苔藓一点点清理干净。
虽然很累,但清理完之后,船又重新变得轻快起来。
阳光洒在甲板上,我们相视一笑。
醒来的时候,周鸣凯正睡在我身边,呼吸均匀。
我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 mumbled 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把我搂进怀里。
他的怀抱,温暖而熟悉。
就像那件穿了很久的旧毛衣。
它或许不完美,但它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而我,也终于明白。
婚姻里,打败“第三者”的,从来不是更漂亮的脸蛋,或者更聪明的头脑。
而是两个人都愿意弯下腰,一起清理船身上那些日积月累的藤壶的,那份耐心和决心。
婚姻不是一场独角戏,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对手戏。
最重要的,是你的对手,他还在台上。
并且,他还愿意,陪你把这场戏,认真地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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