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手机屏幕上弹出“转账到账10000.00元”的提示时,我心里那块悬了十年的石头,非但没有落地,反而化成了一阵空荡荡的冷风,吹得我整个人都有些发凉。
这笔钱,不多不少,正好一万。它在我心里盘踞了整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像一根细细的刺,扎在我和表哥卫军的亲情之间。它是我妻子林芳偶尔叹息的由头,是我在家庭聚会上眼神闪躲的原因,也是我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反复咀嚼的苦涩。
十年里,我设想过一百种重逢的开场白,排练过一千次云淡风轻地提起这笔钱的语气,最终却选择了一万次沉默。我以为时间会磨平一切,让这笔钱连同那段窘迫的记忆,一起沉入岁月的河底。
直到那个周二的下午,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工作日,我的手机突然响起,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号码,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
故事,要从那个电话响起的前一刻说起。
第1章 十年一觉
“陈磊,晚上吃什么?要不我下班去买条鱼,给你做个红烧的?”
下午四点多,妻子林芳发来微信,后面跟着一个活泼的“馋嘴”表情。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张密密麻麻的财务报表头疼,看到消息,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我回她:“好啊,多放点葱姜,再买瓶料酒,家里的好像快没了。”
“收到,领导!”
简单的几句对话,像一杯温水,熨帖了我被数据搅得有些烦躁的心。我和林芳结婚十二年,日子过得平淡如水,却也温润安稳。我们在省会城市买了房,虽然背着不轻的房贷,但工作稳定,儿子聪慧,算得上是这座繁华都市里最普通也最安逸的一份子。
关掉聊天窗口,我的目光又落回报表上,一个“10000”的数字跳进眼里,不大不小,正好是我一个月的基本工资。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片刻,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一万块。
这个数字对我来说,有着特殊的含义。
十年前,我和林芳刚结婚两年,租住在城中村一个三十平米的小单间里。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才三千出头,林芳在一家私企做文员,比我也多不了多少。我们俩省吃俭用,每个月雷打不动地要存下两千块,梦想着有一天能攒够首付,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那一万块,是我们当时存款的一小半,是我们用无数顿泡面和无数次拒绝同事聚餐换来的,是我们在那个潮湿夏夜里,对着存折一遍遍数着,眼里闪着光的未来。
然后,表哥卫军来了。
卫军是我姑姑家的儿子,比我大三岁。我们从小一起在乡下长大,光着屁股下河摸鱼,爬上同一棵桑葚树,关系比亲兄弟还亲。后来他早早辍学去了南方闯荡,听说做生意做得不错,每次过年回来,都穿着时髦的夹克,给长辈们递的都是好烟。他是我们那一辈孩子里,最早“出人头地”的。
那天晚上,他找到我们那个狭窄的出租屋,一脸的疲惫和憔悴,身上的夹克也旧了,泛着油光。他没多说别的,只说生意上周转不开,急需一笔钱,一个月,最多两个月就还。
他张口要两万。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他身后局促不安的表嫂,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几乎没有犹豫,就把我们所有的积蓄都告诉了他。林芳虽然有些迟疑,但看着我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默默地点了头。我们当时觉得,亲情大过天,钱没了可以再挣,但亲人落难,不能不帮。
我们把卡里仅有的两万三千块钱,取了两万给他。卫军拿着钱,眼圈红了,攥着我的手,反复说:“阿磊,哥这辈子都记着你的情。等哥翻了身,加倍还你!”
可现实远比承诺要骨感。
第一个月过去,没消息。第二个月过去,还是没消息。我给他打电话,他说再等等,快了。第三个月,电话就很难打通了。后来,听说他的生意彻底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带着老婆孩子连夜离开了那个城市,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再后来,我们就彻底断了联系。
一开始,我和林芳还抱着希望。我们安慰自己,他肯定是有难处,等他缓过来了,一定会联系我们的。可一年,两年,三年过去,希望渐渐变成了失望,失望又沉淀成了心底一抹淡淡的怨。
那两万块,对当时的他可能是救急的稻草,对当时的我们,却是压垮骆驼的重担。为了补上这个窟窿,林芳辞掉了相对清闲的文员工作,去了一家销售公司,每天陪客户喝酒应酬到深夜。我下了班也不敢闲着,去给一些小公司做兼职的账目,常常熬到凌晨。
那段日子,我们俩累得像两只陀螺,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有好几次,林芳喝醉了回来,抱着我哭,问我:“陈磊,你说你那个表哥,还记不记得我们?”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抱着她,一遍遍地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后来,我们的日子真的慢慢好起来了。我们攒够了首付,买了现在这套不大但温馨的房子,有了可爱的儿子。那两万块钱,在我们的生活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大概是五年前,在一个远房亲戚的婚宴上,我意外地见到了卫军。他看上去苍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人也黑瘦。他看到我,眼神躲闪,端着酒杯的手都在抖。我本想上去问问他,问问这些年他过得怎么样,问问他是否还记得那个夏夜的承诺。
可话到嘴边,看着他那副落魄的样子,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我只是朝他点了点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也同样回以一个尴尬的笑,然后匆匆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那次之后,我心里那点怨气,也散得差不多了。我跟林芳说,算了吧,就当那钱我们丢了。谁家还没个难处呢?他过得不好,我们何必再去揭人伤疤。
林芳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从那以后,我们家达成了一种默契,谁也不再提卫军,也不再提那笔钱。它就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箱子,上面落满了灰尘,我们谁也不愿意去拂拭。
只是,偶尔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比如现在,看到报表上那个“10000”的数字,我的心还是会像被针扎了一下,微微地疼。
哦,对了,当年他借了两万。为什么我总想着一万呢?
因为五年前那次婚宴后不久,我收到了一笔一万块的匿名转账。没有留言,没有电话。我猜是他,也只能是他。他或许是东拼西凑,先还了一半。这让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宁愿用这种方式,也不愿给我打个电话,亲口说一句“对不起”或者“谢谢”。
这剩下的一万,就这么又拖了五年。
“叮铃铃——”
刺耳的手机铃声将我从回忆中拽了出来。我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邻省的一个小城市。
我以为是推销电话,随手按了接听键,开了免提,准备听一句就挂断。
“喂,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有些嘶哑又带着点不确定的男声:“喂……是,是阿磊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即使隔着十年的光阴,即使被岁月磨砺得不再清亮,我依然能瞬间辨认出来。
是卫军。
我的呼吸瞬间就屏住了,捏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的手,竟然在微微地发抖。
第2章 颤抖的听筒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轻微的送风声。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在胸腔上。
“……是我。”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哥?是你吗?”
“哎,是我,是我!”电话那头的卫军似乎也松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股久别重逢的激动,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局促,“阿磊,你……你还好吧?”
“我挺好的。你呢?这些年怎么样?”我客套地问着,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十年了,他终于主动联系我了。为什么是现在?
“还行,还行,就那样混着呗。”卫军干笑两声,电话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气氛尴尬得像凝固的空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问他为什么十年不联系,还是该问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似乎问什么都显得刻意,问什么都无法填补这十年巨大的空白。
还是卫军先打破了沉默,他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语气变得郑重起来:“阿磊,那个……哥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想……是想问你个事儿。”
“你说。”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你方便把你的银行卡号发给我吗?”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我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巨大的错愕和不真实感。
他要还钱了?
十年了,在我几乎已经彻底放弃,把这件事当作一段泛黄的往事埋葬之后,他却突然要还钱了?
“哥,你……”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阿磊,你别多想。”卫军似乎听出了我的犹豫,急忙解释道,“我知道,这事儿是哥不对,拖了这么多年。你放心,我不是耍你,我是真有钱了。前阵子家里的老房子征迁,分了点钱,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欠你的钱给还上。”
征迁款。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可我心里那股奇怪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如果只是还钱,他五年前还那一万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联系我?
我的手依然在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疑惑、期待、委屈和一丝丝警惕的情绪。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在冒汗。
“阿磊?你在听吗?”卫军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在,在听。”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哥,钱的事……不急。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家里都好吗?”
我试图把话题从钱上引开。相比于那一万块钱,我更想知道,这十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一个电话,一个解释,对我来说,比那一万块钱本身更重要。
“都好,都好。”卫管的回答却很敷衍,他似乎急于把话题拉回到正轨,“阿磊,你看,你还是把卡号发给我吧。这钱在我手里多待一天,我心里就多不踏实一天。欠了你十年,哥这张老脸早就没地方搁了。”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愧疚和诚恳,但我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急切。他好像不是在单纯地还债,更像是在完成一个拖延已久的任务,急于划上一个句号。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我们之间,难道只剩下这一笔冷冰冰的债务了吗?十年的亲情断层,一句“我还钱”,就能弥合吗?
“哥,”我的声音也冷了几分,“我们是兄弟,不是债主和欠债人。你要是真有难处,钱不还也没关系。我就是想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一个电话都没有?”
这句压抑在心底十年的话,终于问出了口。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说:“阿磊,是哥对不住你。当年……当年我是真没脸见你。生意败了,跟个丧家之犬一样,我哪有脸给你打电话?后来手里有点钱了,也是东拼西凑的,还了你一半,剩下的,一直没凑齐……我总想着,等我把钱全部还清了,再堂堂正正地去见你,请你和弟妹吃顿饭,好好给你赔个罪。”
他的解释听起来天衣无缝,充满了小人物的辛酸和自尊。如果是在五年前,我听到这番话,或许会感动得热泪盈眶。
但现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世事打磨,我心里却多了一份审慎。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有些事情,在电话里是说不清的。我轻声说:“好,我知道了。我等下把卡号用短信发给你。”
“哎,好,好!”卫军的语气立刻变得轻快起来,“阿磊,那……那等钱到了,你查收一下。改天,改天哥一定登门拜访,给你赔罪!”
“嗯。”
挂了电话,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发现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我看着手机,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我的银行卡号,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来,连同我的名字,一起发送到了那个陌生的号码上。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我不知道我的决定是对是错。我只知道,这个迟到了十年的电话,并没有给我带来丝毫的轻松和喜悦,反而像一块更大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心上。
晚上回到家,林芳已经做好了饭菜。红烧鱼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温暖而踏实。
饭桌上,我把卫军打电话来的事告诉了她。
林芳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抬起头看我,眼神里满是惊讶:“他联系你了?要还钱?”
“嗯。”我点了点头,把卫军的说辞复述了一遍。
林芳听完,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高兴,反而皱起了眉头。她放下筷子,表情严肃地看着我:“陈磊,你信吗?”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没有说话。
“十年了,早不联系晚不联系,偏偏在拿到征迁款的时候联系你?”林芳的声音很冷静,像是在分析一个案子,“如果他真像他说的那样,因为愧疚,五年前还那一万的时候就该给我们打电话了。匿名转账算怎么回事?现在突然这么积极,你不觉得奇怪吗?”
林芳的话,句句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这些也正是我所疑惑的。
“我把卡号给他了。”我低声说。
“给了?”林芳的音调高了一点,但很快又压了下去,“给了就给了吧。反正那钱本来就是我们的。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失望:“陈磊,我不是在乎那一万块钱。我只是……只是不希望你再被骗一次。当年的日子有多难,我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我抬起头,看着妻子眼里的担忧,心里一阵发酸。是啊,那一万块钱,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可能只是一个月的工资,或者一次全家旅行的费用。但对十年前的我们,却是撑起整个生活的脊梁。
那根脊梁,曾经被最信任的亲人,狠狠地抽走过。那种痛,十年了,依然隐隐作祟。
第3章 到账的一万块与空荡的心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开一个冗长的部门周会,放在会议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瞥了一眼,是一条银行发来的短信。
“【XX银行】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9月15日10:28完成转入交易人民币10000.00元,活期余额……”
钱到了。
卫军没有食言。
那一瞬间,我心里五味杂陈。周围同事的发言,领导的总结,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的思绪完全被这一万块钱占据了。它像一个句号,宣告着一段长达十年的债务纠纷,终于在形式上画上了终点。
可我为什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会议结束后,我回到自己的座位,点开手机银行,看着账户里多出来的那一串零,发了很久的呆。这笔钱躺在我的账户里,却像一个陌生人,带着一股疏离和冰冷的气息。
我把到账的截图发给了林芳。
很快,她回复了两个字:“呵呵。”
我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眼神里充满了讽刺。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钱回来了总是好事。”林芳回道,“晚上回去再说。”
我知道,这件事在她心里也没有过去。
一整天,我都有些心不在焉。我反复点开和卫军的通话记录,那个号码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显得那么突兀。我想给他回个电话,说声“钱收到了,谢谢”,但又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味道全变了。我们之间,什么时候需要用“谢谢”这两个字了?
最终,我只是给他发了条短信:“哥,钱收到了。”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他回了过来:“收到了就好。阿磊,哥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了。”
我看着这条短信,那种别扭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字里行间都在强调“还钱”这件事本身,仿佛只要钱还清了,我们之间的一切隔阂与不快,就都能烟消云散。
可事情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晚上,我和林芳并排躺在床上,谁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
“他回你短信了?”林芳忽然开口。
“嗯。”我把手机递给她看。
林芳看了一眼,把手机还给我,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幽幽地说:“陈磊,你有没有觉得,他这钱……还得很刻意?”
“怎么说?”
“就像在走一个流程。”林芳的声音闷闷的,“第一步,打电话,说明还钱意图。第二步,要账号,完成转账。第三步,发短信,确认收款。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更没有一点真情实感。你不觉得这像是在……撇清关系吗?”
撇清关系。
这四个字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是啊,这不就是我一直感觉别扭的根源吗?他还的不是钱,是人情。他急于用这一万块钱,来填平我们之间那道长达十年的鸿沟,好让自己心安理得。钱还清了,情分也就两讫了。从此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和悲哀。
“也许……是我们想多了。”我试图安慰她,也安慰自己,“他可能只是不善于表达。毕竟十年没联系了,尴尬是难免的。”
“希望吧。”林芳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那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潮湿闷热的城中村,卫军穿着那件泛着油光的旧夹克,紧紧攥着我的手,信誓旦旦地说:“阿磊,哥这辈子都记着你的情!”画面一转,他又变成了五年前在婚宴上那个畏缩躲闪的中年人,对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最后,画面定格在了手机那条冷冰冰的转账短信上。
“10000.00”。
这串数字在梦里不断放大,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要把我们之间所有残存的温情都吸进去。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卫军没有再联系我,我也默契地没有再打扰他。那一万块钱静静地躺在我的银行卡里,我没有动它,仿佛它是一件烫手的山芋。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直到周五的下午,那个熟悉的陌生号码,再次在我的手机屏幕上亮起。
我的心,又一次毫无预兆地提了起来。
这一次,又是什么事?
第4章 迟到的家宴与真正的图谋
我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接通了电话。
“阿磊,没打扰你上班吧?”卫军的声音听起来比上次热情熟络了许多,仿佛我们之间的尴尬已经随着那一万块钱的到账而烟消云海外。
“没,哥,有事吗?”
“嗨,能有啥事!”他爽朗地笑了起来,“这不是钱还清了,哥心里也敞亮了嘛!我跟你嫂子商量了一下,这周末,你们一家三口来家里吃个饭吧!我让你嫂子做几个好菜,咱们兄弟俩好好喝几杯,就当是哥给你赔罪了!”
吃饭?
这个邀请来得如此突然,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还了钱,再请客吃饭,赔礼道歉,这一套流程走下来,确实显得“仁至义尽”。
可我心里那股别扭的感觉,却愈发清晰了。
如果他真的想赔罪,为什么不早点来?哪怕是五年前还那一万块的时候,一个电话,一顿饭,都足以让我把所有的怨气都放下。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等到所有的钱都还清了,才提出这个“迟到的家宴”?
“怎么,不方便吗?”见我半天没回应,卫军追问道。
“没,方便的。”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那……周六中午?”
“行!就这么说定了!我把地址发给你,咱们不见不散!”卫军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兴奋。
挂了电话,我心里乱成一团麻。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林芳,她的反应比我还要激烈。
“吃饭?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林芳一针见血,“他肯定是还有别的事要求你。陈磊,我把话放这儿,这顿饭就是个鸿门宴。你可千万别被他几句好话一灌,又犯糊涂!”
“我知道。”我叹了口气,“可他毕竟是我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能不去吗?那不是显得我太小气了?”
“小气?当年我们把所有积蓄都借给他,他消失十年,这叫我们小气?”林芳有些激动,“行,去就去!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不过我们得说好,不管他说什么,一概不答应。吃的喝的我们都自己带,免得回头说我们占他便宜。”
看着林芳一脸“戒备森严”的样子,我哭笑不得,但心里也清楚,她是为了我好。
周六那天,我们按照约定,买了一些水果和牛奶,开车前往卫军发来的地址。那是一个新建的安置小区,环境还不错。
开门的是表嫂,她看到我们,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和五年前婚宴上的局促不安判若两人。
“哎呀,阿磊,林芳,快进来快进来!”她接过我们手里的东西,嘴里埋怨着,“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
卫军也从厨房里迎了出来,腰上还系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满面红光。“来了啊!快坐快坐,饭马上就好!”
屋子是新装修的,家具家电也都是新的,看得出来,征迁款确实改善了他们的生活。卫军的儿子,我的外甥小宇,已经长成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了,腼腆地跟我们打了声招呼,就回自己房间了。
一时间,屋子里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客套和热情,仿佛那十年的隔阂从未存在过。
饭菜很丰盛,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卫军频频给我和林芳夹菜,一杯接一杯地给我倒酒,嘴里不停地重复着道歉和感谢的话。
“阿磊,当年是哥不对,哥混蛋!让你和弟妹跟着我受苦了。这杯酒,哥自罚!”
“林芳啊,这些年辛苦你了。阿磊有你这么个贤内助,是他的福气。我这个当哥的,没尽到责任,也敬你一杯!”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话说得也很漂亮。如果不是心里早有防备,我恐怕真的会被这番景象所感动。
林芳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照顾儿子吃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也越来越热烈。卫军的脸喝得通红,话也多了起来。他开始回忆我们小时候的趣事,讲我们一起掏鸟窝、偷西瓜的糗事,试图用共同的记忆来拉近我们的距离。
我附和地笑着,心里却像明镜似的。我知道,正题快要来了。
果然,在又干了一杯酒后,卫军放下酒杯,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阿磊啊,”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其实……哥今天请你们来,除了赔罪,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来了。
我和林芳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四个字。
我放下筷子,平静地看着他:“哥,有什么事,你直说吧。”
卫军搓了搓手,显得有些难以启齿。他看了一眼旁边的表嫂,表嫂立刻会意,拉着儿子站了起来:“你们兄弟俩聊,我带小宇出去转转。”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气氛瞬间安静了下来。
卫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阿磊,你现在是公司的财务主管,是吧?”
“嗯,一个小组长而已,算不上主管。”我谦虚道。
“别谦虚了,哥都知道。”他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是这么回事,小宇明年就要高中毕业了。他那成绩,你也知道,考个好大学是没指望了。我就想着,能不能……能不能让他毕业后,直接到你们公司去上班?”
我愣住了。
“去我们公司?”
“对!”卫军的眼睛亮了起来,“不用什么好岗位,先进去当个学徒,或者干点杂活都行!你们是大公司,稳定,有前途。只要能进去,以后就有个盼头。阿磊,你跟你们领导熟,你帮着说句话,这事儿肯定能成!哥知道这事儿让你为难,但哥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但我后面的话几乎都没听进去。
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一万只蜜蜂在飞。
原来如此。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还钱是铺垫,请客是感情投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他的儿子铺路。
那一万块钱,不是为了弥补亲情,不是为了减轻愧疚,它只是一个敲门砖,一个让他能够心安理得地向我提出这个更过分要求的筹码。
我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我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通红、眼神急切的男人,感到无比的陌生。
十年的时间,真的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得如此彻底吗?
还是说,我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第5章 撕破的脸皮与压抑的怒火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卫军充满期盼的眼神像两道灼热的光,烤得我浑身不自在。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心里那团压抑了十年的怒火,混合着此刻巨大的失望,正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哥,我们公司招人,有严格的流程。”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但声音里还是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僵硬,“高中毕业生,没有专业技能,想直接进来……基本不可能。”
我没有直接拒绝,但我相信他能听懂我的意思。
卫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他显然没有放弃。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变得更加亲热:“哎,流程是死的,人是活的嘛!阿磊,你现在也是个领导了,这点事儿对你来说,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你放心,小宇进去以后,肯定好好干,绝不给你丢人!我们也不求他能有多大出息,就是想给他找个铁饭碗,以后生活有个保障。”
“哥,这不是我一句话的事。”我的耐心正在被一点点消磨殆尽,“公司的制度就是制度,我没有那个权力。而且,这对其他凭真本事进来的员工也不公平。”
“公平?”卫军的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酒后的激动和不满,“阿磊,你现在跟我讲公平?当年我走投无路,你把所有钱都借给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跟我讲公平?我们是亲兄弟啊!亲兄弟之间,互相帮一把,这不叫走后门,这叫情分!”
情分?
他竟然还有脸提“情分”这两个字?
我再也无法抑制心里的怒火,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因为动作太大,和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情分?”我冷笑一声,直视着他的眼睛,“卫军,你跟我谈情分?十年前你借钱的时候,我们谈的是情分。你拿着我们准备买房的救命钱,消失得无影无踪,十年里连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没有的时候,你在哪里谈情分?”
“我……”卫军被我突然的爆发噎住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五年前,你在亲戚婚宴上见到我,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的时候,你在哪里谈情分?前几天你给我打电话,三句话不离还钱,急着撇清关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谈情分?”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积压了十年的委屈和愤怒。
“现在,你为了你儿子的前途,想起来我们是亲兄弟了?想起来跟我谈情分了?卫军,你告诉我,你所谓的‘情分’,是不是就是用得着我的时候,它就是亲兄弟;用不着我的时候,它就是一笔可以拖延十年的烂账?”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卫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也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因为激动,手指都在颤抖,“陈磊,我承认,当年是我不对!可我那不是有难处吗?我欠了一屁股债,我怎么联系你?我怕连累你们!我这十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我给人搬过砖,睡过桥洞,我老婆跟着我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会拖十年吗?”
他开始诉说自己的苦难,声音里带着哭腔,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受害者。
“我拿到征迁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还你的钱!我把钱还清了,低声下气地请你们全家来吃饭,给你赔罪!我就是想,我们兄弟的情分还能不能挽回!我就是想,在我最难的时候,求你这个唯一的亲兄弟拉我一把!我错了吗?我到底错在哪里了?”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他说得声泪俱下,义正辞严,一瞬间,我竟然有些恍惚,仿佛做错事的人是我。
是我太计较,是我太冷漠,是我不懂得体谅他的难处。
就在这时,门开了。林芳和表嫂走了进来。她们显然听到了我们的争吵,表嫂的脸色很难看,而林芳则快步走到我身边,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她的手很温暖,那份温度瞬间把我从混乱的情绪中拉了回来。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个我曾经无比敬重和信赖的表哥,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悲哀。
“哥,你没错。”我的声音平静了下来,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你的难处,我理解。你的苦,我也同情。但是,这不是你可以理直气壮地利用我们之间亲情的理由。”
“我没有利用!”卫军咆哮道。
“你没有?”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那你告诉我,如果你家里没有拆迁,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还这笔钱,不联系我了?你告诉我,如果你儿子学习成绩很好,能考上名牌大学,你是不是也不会打这个电话,请我们吃这顿饭?”
“你……你这是诛心!”卫"I'm not trying to condemn you," I said, my voice now calm, yet carrying a weight that silenced the room. "I'm just asking. The money you paid back, this meal you invited us to... was it truly out of guilt and a desire to mend our relationship? Or was it a calculated investment, a necessary step before you could ask for this bigger favor?"
My question hung in the air, sharp and unavoidable.
Wei Jun stared at me, his chest heaving. The drunken flush on his face had receded, replaced by a pale, waxy sheen. He opened his mouth, but no sound came out. His silence was the most damning answer of all.
The aunt, my cousin's wife, finally broke the silence. "Chen Lei, how can you say that about your brother? He's had it tough! We've all had it tough! We're family, shouldn't we help each other out? Little Yu is your nephew! Are you just going to stand by and watch his future go竞争?”
“嫂子,”林芳冷冷地开口了,她把我护在身后,像一只保护幼崽的母狮,“我们帮的还不够吗?十年前,我们把我们的一切都给了你们。我们自己吃了多少苦,熬了多少夜,你们问过一句吗?现在你们生活好了,想到的不是怎么回报这份恩情,而是怎么索取更多。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你一个外人,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表嫂气急败坏地指着林芳。
“她不是外人!”我一把将林芳拉到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迎着他们夫妻俩愤怒的目光,“她是我妻子,是当年陪我一起吃糠咽菜,一起把那个窟窿补上的人!她比谁都有资格站在这里说话!”
场面彻底僵住了。
曾经的亲密无间,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对峙和难堪。那张摆满了丰盛菜肴的餐桌,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不想再争吵下去了。没有意义了。
“哥,嫂子,”我拉着林芳,朝他们鞠了一躬,“今天这顿饭,我们心领了。钱,你还了,我们收了,从此两清。小宇的工作,我帮不了。就这样吧。”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拉着林芳,叫上还在房间里不知所措的儿子,转身就走。
“陈磊!”卫军在我身后嘶吼着,“你给我站住!你就是看不起我!你现在出人头地了,就不认我们这些穷亲戚了!你忘了本了!”
他的骂声像一把把刀子,从背后射来。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我拉开车门,把妻儿安顿好,自己也坐了进去。发动汽车的那一刻,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卫军追出来的身影。他站在小区门口,指着我的车,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着什么。
他的样子,陌生得让我心痛。
我一脚油门,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连同我们那段早已支离破碎的兄弟情义,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第6章 余波与一碗阳春面
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死寂。
儿子坐在后排,似乎被刚才的阵仗吓到了,大气都不敢出。林芳坐在副驾驶,一直扭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我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
红灯亮起,我停下车,伸手覆在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上。她的手很凉。
“对不起。”我低声说。
林芳转过头,眼圈是红的。她摇了摇头,反手握住我的手:“你道什么歉?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我只是……觉得很难过。”
是啊,难过。
这种感觉,比愤怒更让人无力。就像你珍藏了很久的一件宝贝,你以为它只是蒙上了灰尘,只要用心擦拭,就能恢复如初。可当你真的动手去擦时,才发现它早已从内里腐朽,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粉末。
那种失落和空洞,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填补的。
回到家,林芳默默地开始收拾,我则把自己关进了书房。我点燃一支烟,看着烟雾在眼前缭绕、散去,脑子里乱糟糟的。
卫军最后的咒骂声,还在耳边回响。
“你就是看不起我!”
“你忘了本了!”
我真的看不起他吗?我真的忘本了吗?
我扪心自问。十年前,当他落魄地站在我面前时,我没有丝毫的看不起,只有心疼和想要倾囊相助的冲动。五年前,当我在婚宴上看到他畏缩的样子时,我也没有看不起,只有不忍和释然。
我真正开始看不起他的,是今天。
是他把亲情当成筹码,把别人的善良当成可以肆意利用的工具。是他用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来掩盖自己内心深处的自私和算计。
他不是穷,他是心穷。
这种“穷”,比没有钱更可怕。因为它会腐蚀掉一个人最宝贵的品质:真诚、感恩和尊严。
手机响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消息,来自一个我从未想过的人——我的外甥,小宇。
“舅舅,对不起。今天我爸妈他们……让你和舅妈为难了。”
看着这条消息,我愣住了。
我犹豫了一下,回复道:“不关你的事,小宇。你别多想。”
“舅舅,其实……我不想去你的公司。我想自己去学一门技术,比如汽修什么的,我觉得挺好的。是我爸,他非要……”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但我都明白了。
这个腼腆内向的少年,比他的父亲,更懂得什么是尊严。
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触动了一下。那团因为愤怒和失望而变得坚硬冰冷的心,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或许,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至少,下一代是清醒的。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林芳也没有睡好,我能感觉到她在黑暗中辗转反侧。
第二天是周日,我起得很早。走到客厅,发现林芳也起来了,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没睡好?”我走过去,给她倒了杯温水。
她点了点头,接过水杯,轻声说:“我在想,我们会不会做得太绝了?他毕竟是你哥。”
我沉默了。
是啊,血浓于水。这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捆绑着每一个中国人。无论他做了多么过分的事,只要这层血缘关系在,似乎就应该得到原谅。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坐在她身边,“我只知道,如果我今天答应了他,那我们之间,就真的只剩下利用和被利用了。以后,他会有更多、更过分的要求。那不是亲情,那是绑架。”
林芳叹了口气,靠在我的肩膀上。
“你说得对。有些底线,是不能破的。”
我们静静地坐了很久。直到儿子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走出来,喊着“爸爸妈妈,我饿了”,才打破了这份沉静。
“我去给你们做早饭。”林芳站起身,脸上重新露出了温柔的笑容,仿佛昨天的争吵只是一场噩梦。
她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就端出了三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清淡的汤底,翠绿的葱花,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这是我们家最常吃的早餐。
我吃了一口面,温热的汤顺着食道滑进胃里,驱散了心中一夜的阴霾。
我看着身边正在大口吃面的妻儿,心里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是啊,我还有他们。这才是我的家,我的责任,我需要用尽全力去守护的一切。至于那些已经变质的、无法挽回的东西,或许,放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我以为这件事会就此画上句号时,两天后,我却接到了姑姑的电话。
我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7章 理解与一封信
“阿磊啊,我是姑姑。”电话那头,姑姑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沙哑。
“姑姑,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我心里一紧。
“我没事……”姑姑叹了口气,长长的一声,充满了无奈,“是你哥的事。他都跟我说了。阿磊,我知道,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对,让你和林芳受委屈了。姑姑替他给你道个歉。”
“姑姑,您别这么说,这事跟您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是我儿子,他做错了事,就是我没教育好。”姑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阿磊,你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啊!”
接着,姑姑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给我讲述了另一个版本的,关于卫军这十年的故事。
在姑姑的讲述里,卫军生意失败后,确实过得很惨。他不敢回家,也不敢联系我们,是因为觉得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他带着老婆孩子在外地打零工,什么苦都吃过。五年前还的那一万块,是他老婆在电子厂加班加点,攒了整整一年才攒下来的。他之所以匿名转账,是因为他觉得没还清全款,就没资格给我打电话。
至于这次的征迁款,确实有,但大部分都用来还了当年欠下的其他外债,真正落到手里的,并没有多少。他之所以那么急切地想让小宇进我的公司,是因为他自己查出了病。
“是肝硬化,医生说,不能再干重活了,得好好养着。”姑姑的声音在颤抖,“他怕啊!他怕自己哪天就倒下了,这个家怎么办?小宇还没个着落……他是急糊涂了,才想出这么个昏招。他以为,把钱还了,再求你,你看在兄弟情分上,总会帮一把的……”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肝硬化。
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沉重的真相。
那个在我面前虚张声势、斤斤计较的男人,那个被我定义为“心穷”的表哥,原来一直背负着如此巨大的压力和恐惧。
他的算计,他的急功近利,甚至他的不堪,在“绝症”这两个字面前,似乎都有了可以被理解的理由。
挂了姑姑的电话,我在办公室的窗前站了很久。窗外车水马龙,阳光明媚,我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我错了吗?
如果我早知道这一切,我还会那么决绝地撕破脸吗?
那天晚上,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林芳。她听完后,也沉默了很久。
“怪不得……”她轻声说,“怪不得他那么着急。原来是想在自己倒下之前,给孩子安排好后路。”
“是我太冲动了。”我内疚地说,“我只看到了他的算计,却没有想过他背后可能有的苦衷。”
“不,你没错。”林芳握住我的手,眼神坚定,“陈磊,你没有错。他的病值得同情,他的处境也让人心酸,但这不能成为他道德绑架我们的理由。他如果一开始就坦诚相告,把困难说出来,我相信,你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但他选择了最错误的方式,他试图用欺骗和算计来达成目的。我们拒绝的,是这种方式,而不是拒绝帮助他。”
林芳的话,像一盏灯,照亮了我心中混乱的角落。
是啊,一码归一码。同情归同情,原则归原则。
这件事的症结,从来都不是钱,也不是工作,而是信任与真诚的缺失。
思考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我给小宇发了一条微信:“你明天有空吗?舅舅想找你聊聊。”
我约小宇在我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了面。他还是那副腼腆的样子,坐在我对面,有些手足无措。
我没有提他父亲的病,只是问他:“小宇,你真的想学汽修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想!我觉得摆弄那些机器零件特别有意思。”
“好。”我从包里拿出一封信,推到他面前,“这是我一个朋友的联系方式,他是我们市最大的一家职业技术学校的招生主任。我把你的情况跟他说了,他说汽修专业还有一个名额,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去报名。学费和生活费,你不用担心,舅舅先帮你垫着。等你以后工作了,有能力了,再还给我就行。”
小宇看着那封信,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舅舅……谢谢你。”
“不用谢我。”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说,“这是你自己争取来的。小宇,记住,靠自己的双手和技术吃饭,到哪里都饿不着,也比任何‘铁饭碗’都更踏实。你爸爸那边,我会去跟他谈。”
送走小宇,我驱车去了卫军家。
开门的是表嫂,看到我,她愣住了,眼神里满是尴尬和防备。
卫军正躺在沙发上,脸色蜡黄,看上去精神很差。看到我进来,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别动了。”我走过去,把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这里面是一万块钱。不是给你的,是借给小宇的学费。等他将来毕业挣钱了,让他自己还我。”
卫军看着那个信封,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小宇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他想学汽修,我托朋友帮他联系了最好的技校。”我看着他,平静地说,“哥,我不帮你,是因为我不想让他觉得,人生可以靠走后门。我帮他,是因为他是我的外甥,他有自己的梦想,我应该支持他。”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的病,姑姑都跟我说了。好好治病,别想那么多。钱不够的话,跟我说。我们还是兄弟,但兄弟之间,应该是坦诚相待,而不是互相算计。”
说完,我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了。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复杂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
几天后,我收到了卫军的一条短信,很长,很长。
他在信里,第一次毫无保留地讲述了自己这十年的辛酸,讲述了他的悔恨、他的挣扎,以及面对疾病时的恐惧和绝望。他说,那天我的话,像一记耳光,打醒了他。他终于明白,他失去的,远比那一万块钱要多得多。
信的最后,他说:“阿磊,对不起。谢谢你,还认我这个哥。”
我看着那条短信,眼睛有些湿润。
我回了他八个字:“好好养病,我们都在。”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块石头,那块压了十年,因为猜忌和失望而变得无比沉重的石头,终于,彻彻底底地落了地。
它没有碎裂,而是化成了一股暖流,流淌在我的四肢百骸。
原来,真正的和解,不是原谅对方的过错,而是理解对方的苦衷,并最终选择与那个曾经受伤的自己和解。亲情或许会有裂痕,但只要根还在,只要我们愿意用真诚去浇灌,它就总有重新生长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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