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我哥电话的时候,我正盘腿坐在我的茶室里,侍弄一盆新得的文竹。
电话那头,我哥的声音带着一股压不住的兴奋劲儿。
“岚岚啊,小满后天就到杭州了,带她那个韩国男朋友一起回来,你这个做姑姑的,准备好接驾没?”
我把最后一点青苔铺在盆景的泥土上,用小喷壶细细喷了一层水雾。
“知道了,高铁站还是机场?”我的声音很平静。
“东站,下午两点二十到。哎,你可得好好招待啊,人家第一次来我们家,又是外国人,别丢了面子。”
我哥,林建军,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大家长,虽然他只是我侄女林满的爹。面子,是他人生字典里最粗的那个黑体字。
“放心,饿不死你女儿,也丢不了你林家的脸。”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正是江南最好的时节,桂花还没开尽,空气里浮着一层似有若无的甜香。
我的茶室开在西湖边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叫“一味”。不大,但雅致。熟客们都叫我林老板,或者岚姐。
我今年三十八,未婚,自己开了这家茶室,养活自己,也养活我的猫,还有这一屋子花花草草。
对于小满要带男朋友回来这件事,我心里其实是有点嘀咕的。
小满,我哥的独生女,从小就是我们全家的掌上明珠。小姑娘长得水灵,性格又软,像块温吞的白玉。
去年她去韩国做交换生,半年不到,就谈了个男朋友。
视频里见过几次,叫朴俊昊。长得倒是韩剧男主角那个标准模子刻出来的,单眼皮,高鼻梁,皮肤白净。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眼神里缺点东西。
缺什么呢?缺温度。
他每次在视频里跟我打招呼,都笑得恰到好处,礼貌得无懈可击,但那笑意,飘在脸上,进不到眼睛里。像一张精美的面具。
我哥和我嫂子倒是乐开了花,觉得女儿有本事,找了个“国际友人”,说出去都有面子。
我提醒过我哥,让小满自己多留个心眼。
我哥不以为然,“你就是单身久了,看谁都像骗子。人家小朴家里条件好着呢,首尔有房,他爸是大学教授,图我们家小满什么?”
图什么?
我放下喷壶,看着那盆青翠的文竹。
有时候,图的就是那种能把别人踩在脚下的优越感。
但愿是我想多了。
两天后,杭州东站。
人潮汹涌,像一锅煮沸的粥。
我一眼就在出站口看到了小满。她穿了件米白色的风衣,头发烫了时髦的大卷,拖着一个粉色的行李箱,正踮着脚四处张望。
她身边站着的,应该就是朴俊昊了。
比视频里看着更高,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休闲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表情淡淡的,看着周围的一切,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的挑剔。
“姑姑!”小满终于看到我,眼睛一亮,拖着箱子就飞奔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熊抱。
“慢点慢点,多大的人了,还冒冒失失的。”我拍着她的背,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水味,心里那点担忧暂时被亲情冲淡了。
“姑姑,我想死你了!”小满在我怀里蹭了蹭。
朴俊昊慢悠悠地跟了上来,他一个人推着两个大号行李箱,姿态倒是很从容。
“姑姑,这是我男朋友,朴俊昊。”小满拉着我,献宝似的介绍。
“俊昊,这是我姑姑,林岚。”
“姑姑,您好。”朴俊昊微微弯了弯腰,说的是中文,字正腔圆,但调子有点怪,像AI机器人念稿子。
“你好,欢迎来杭州。”我冲他笑了笑,很客气的那种。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然后落在我的车上。我开的是一辆白色的沃尔沃XC60,不大不小,开了五六年了。
他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意味,我读懂了。
有点像在说:哦,就这?
我心里“呵”了一声。
好戏,看来是要开场了。
我把他们的行李放进后备箱,朴俊昊站在一边,插着手,丝毫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
小满有点不好意思,推了他一下,“俊昊,你帮帮姑姑呀。”
朴俊昊这才慢吞吞地动了动,但只是象征性地扶了一下箱子,说:“姑姑是长辈,怎么能让长辈辛苦呢?在韩国,这是非常不礼貌的。”
你看,话说得多漂亮。
既把自己不动手的行为合理化了,还顺便暗示了我们这边“不懂规矩”。
我没理他,砰地一声关上后备箱,对小满说:“上车吧,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车子驶出车站,汇入杭州傍晚的车流。
“哇,杭州现在这么堵了吗?”小满看着窗外,有点惊讶。
“国庆假期刚过,人多车也多。”我一边开车一边说。
后座的朴俊昊突然开口了。
“杭州的交通规划,好像有点问题。”他的声音透过后视镜传来,带着一种学究式的评判口吻,“路网密度不够,信号灯的协同逻辑也比较落后。在首尔,这种情况会好很多。”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来了。
小满赶紧打圆场,“哎呀,俊昊,你别老拿首尔比嘛,每个城市不一样。”
“我没有比较的意思。”朴俊昊立刻说,语气很无辜,“我只是从一个城市管理专业的角度,提出一点客观的观察。中国的城市发展很快,但在细节上,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
他正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下巴,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见多识广,我为你们指点迷津”的优越感。
我没说话,只是把车里的音乐调大了一点。
一首陈奕迅的《浮夸》。
晚饭我订在楼外楼。
倒不是为了显摆,只是觉得第一次来杭州,总要尝尝最地道的杭帮菜,看看最经典的西湖景。
楼外楼的包厢正对着西湖,窗外是潋滟的湖光山色,远处雷峰塔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
“哇,太美了!”小满趴在窗边,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
朴俊昊也走了过去,但他没看风景,而是拿出手机,对着窗外的景色拍了一张,然后低头开始打字。
我猜他是在发朋友圈或者Instagram。
配的文字我都替他想好了:
“来到中国的杭州,风景还不错,可惜商业化太重,少了一些自然的韵味。China Hangzhou Travel”
我点了几个招牌菜:西湖醋鱼、龙井虾仁、东坡肉、宋嫂鱼羹。
菜一上来,小满就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龙井虾仁,“哇,就是这个味道!姑姑,你也吃。”
朴俊昊看着满桌的菜,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用公筷夹起一块东坡肉,端详了半天,然后一脸严肃地对小满说:“小满,这种高脂肪、高糖分的食物,对身体非常不健康。韩国料理就很少用这么油腻的烹饪方式。”
小满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哎呀,这个是杭州名菜,偶尔吃一次没关系的。”
“饮食习惯是从小养成的。”朴俊昊把那块东坡肉放回盘子里,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一个国家的主流烹饪方式,也反映了这个国家的健康观念。”
我正在喝茶,闻言,慢悠悠地放下了茶杯。
“小朴是吧?”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是的,姑姑。”他转向我,依旧是那副礼貌又疏离的样子。
“韩国料理我不太懂,不过我去过几次首尔,印象最深的就是部队火锅。”我微笑着说,“把午餐肉、方便面、泡菜、芝士放在一起煮,想必一定是非常先进的健康观念了。”
朴俊昊的脸僵了一下。
小满在桌子底下悄悄踢了我一脚,眼神里全是央求。
我假装没看见。
“而且,”我继续说,“高丽参也是韩国特产吧?我们中医讲究‘虚不受补’,不知道韩国的健康观念里,有没有‘过犹不及’这个说法?”
朴俊昊的脸色有点发青。他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姑姑,说话这么带刺。
“姑姑,您误会了。”他推了推眼镜,“我没有批评的意思,只是文化交流。”
“哦,文化交流啊。”我点点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的龙井虾仁放进自己碗里,“那我也跟你交流一下。我们杭州人吃东西,讲究个‘时鲜’。春天吃笋,夏天吃荷,秋天吃蟹,冬天吃冬腌菜。这叫‘不时,不食’。这既是饮食文化,也是一种生活哲学,不知道你们首尔,有没有这种哲学?”
我这番话说得不疾不徐,但每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向他那片自以为是的优越感湖面。
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一顿饭,吃得暗流涌动。
小满一直在中间和稀泥,一会儿夸这个菜好吃,一会儿给朴俊昊夹他唯一动了筷子的西蓝花,忙得像个救火队员。
而朴俊昊,在被我怼了几句之后,虽然没再公然发表“高论”,但那股阴阳怪气的劲儿,却渗透在每一个细节里。
他用湿纸巾,把自己面前的碗筷仔仔细细擦了三遍,擦完后,那张纸巾黑了一角。他把它放在桌上,位置很显眼,好像一个无声的控诉。
服务员上宋嫂鱼羹的时候,不小心把一点汤汁溅在了桌布上,他立刻发出一声短促的“啧”,身体还往后缩了一下,仿佛那点汤汁是什么生化武器。
我看得直想笑。
这哪是来探亲的,这是来微服私访、考察民情的。
吃完饭,我开车送他们回我哥家。
路上,朴俊昊又开口了。
“姑姑,您这辆车,是中国的国产品牌吗?”
“不是,瑞典的。”
“哦,沃尔沃。”他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安全性还不错。不过在中国,开现代或者起亚的人也很多吧?我们韩国的汽车工业,在全球还是很有竞争力的。”
我真想跟他说,大哥,你看看这满大街跑的,除了BBA,就是国产新能源了。现代和起亚?那是十年前的风景了。
但我忍住了。
跟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争论,是浪费生命。
我只是淡淡地说:“嗯,各有各的好。”
车里又陷入了沉默。
小满大概也觉得气氛太尴尬了,开始主动找话题。
“姑姑,你那个茶室,我们明天可不可以去看看?我跟俊昊说了好多次,我姑姑是个特别有品位的茶艺师。”
“当然可以。”我一口答应。
正好,也让这位“国际友人”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文化底蕴。
别以为喝点袋泡大麦茶,就懂什么叫“茶道”了。
第二天上午,我没去接他们,让他们自己打车过来。
美其名曰,让他们体验一下杭州的公共交通和移动支付。
实际上,我就是不想再当司机,听他一路上的“指点江山”。
他们到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给一株上了年头的桂花树浇水。
“姑大,我们来了!”小满的声音像只百灵鸟。
我回头,看到朴俊昊正站在我茶室的门口,仰着头,看着我亲手写的牌匾——“一味”。
他的表情,依旧是那种混杂着好奇和挑剔的审视。
“进来吧。”我放下水管,引他们进屋。
我的茶室不大,分内外两间。外间是待客区,摆着几张古朴的榆木桌椅。里间是我的私人空间,存着我收藏的各种茶叶和茶具。
整个茶室的设计,是我自己画的图,找了相熟的老师傅,一点点打磨出来的。中式风格,但做了简化,没有那么多繁复的雕花,多的是留白和光影。
朴俊昊一进来,就四处打量。
他的目光从墙上挂的徐渭字画(高仿),扫到博古架上摆的龙泉青瓷,最后,落在我正在煮水的一把日本铁壶上。
“姑姑,您这里……很雅致。”他终于开口了,用了一个他可能觉得很高级的词。
但我听出了那句话的潜台词:没想到,在中国一个普通女人的茶室里,也能看到这种程度的审美。
“还行吧,自己瞎捣鼓的。”我淡淡地说。
小满则是一脸的崇拜,“姑姑,你这里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又多了好多好东西!这个好好看!”她指着博-古架上的一个建盏。
“喜欢?回头送你一个。”我对小满,从来都是大方的。
“谢谢姑姑!”
我请他们坐下,开始准备泡茶。
我选的是今年的明前龙井,用虎跑泉水来泡。
洗茶,温杯,投茶,注水,出汤。我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只有恰到好处的从容。
茶香很快就弥漫开来,是那种清冽的豆花香。
我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
小满端起来,先闻了闻,然后满足地喝了一小口,“啊,真香!还是姑姑泡的茶好喝。”
朴俊昊也学着她的样子,端起茶杯。但他没有立刻喝,而是把杯子凑到鼻子前,用力地嗅了嗅。
然后,他皱起了眉。
“这个……就是龙井茶吗?”他问。
“是。”
“感觉……香气有点太淡了。”他放下茶杯,表情很认真,“我在首尔也喝过一些中国的茶,感觉味道都比这个浓郁。”
我心里冷笑一声。
在首尔喝的中国茶?怕不是加了香精的陈茶吧。
“好茶的香,是幽香,不是浓香。”我耐着性子解释,“是沁人心脾,不是扑面而来。香气太浓烈的,要么是工艺有问题,要么,就是加了别的东西。”
“是吗?”他显然不信,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
然后,他立刻又皱起了眉,那表情,好像喝了中药一样。
“味道也很淡,还有一点……苦涩?”
小满急了,“俊昊,你不会喝!龙井茶就是要品它的鲜爽和回甘,怎么会苦呢?”
“我只是说出我的真实感受。”朴俊昊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推,推得有点重,发出一声轻响。“可能是我不太习惯吧。在韩国,我们喝的大麦茶或者玄米茶,口感会更醇厚一些。”
又来了。
又是韩国。
我看着他推开的那杯茶,那是我花了大价钱托茶农朋友特意留出来的头采,今天第一次开封。
一股火,从我心底慢慢烧了上来。
但我还是压住了。
今天不是发作的时候,我得等一个最好的时机。一个让他永生难忘的时机。
“没关系,喝不惯就不喝。”我把他的茶杯收了回来,自己一口喝尽,然后把剩下的茶汤也倒进了茶盘。
“我们聊点别的。”我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简直是我的酷刑。
朴俊昊以一种“文化交流”的姿态,开始全方位地对我,以及我所代表的一切,进行“点评”。
他看到我养的猫,一只肥硕的橘猫,懒洋洋地躺在窗台上晒太阳。
他说:“在韩国,养宠物是非常严谨的事情,需要办理各种证件,定期体检。像这样散养,对猫和对环境,都不是很负责任。”
我真想告诉他,我的猫打的疫苗比他吃的泡菜种类都多。
他看到我书架上的一套《红楼梦》。
他说:“哦,《红楼梦》,我知道,很伟大的小说。不过它的结构太松散了,人物关系也过于复杂,不太符合现代小说的叙事节奏。这一点上,我觉得我们韩国的一些现代文学作品,做得更好。”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别跟一个连《红楼梦》都没读完的人计较文学。
他还“好心”地给我提建议。
“姑姑,您的茶室很有格调,但是商业模式有点太传统了。您应该多利用社交媒体,比如Instagram,打造网红效应。可以在茶室里增加一些更适合拍照的元素,比如……更明亮的灯光,或者一些可爱的道具。单纯依靠茶的品质,在这个时代,是很难吸引年轻人的。”
我看着他,他正滔滔不绝地传授着他的“成功学”,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着光,仿佛一个降临到落后部落的先知。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悲。
一个人的内心要多贫瘠,才会需要靠贬低别人来获得存在感?
一个国家的文化要多不自信,才会需要靠抢夺别人的东西来证明自己?
小满坐在一旁,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她不停地给我使眼色,想让我顺着他说几句。
我偏不。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不反驳,也不赞同,像一个局外人,看着一只孔雀徒劳地开着他那并不怎么漂亮的屏。
直到我哥的电话打过来,催我们回去吃午饭。
我才像得到特赦一样,站了起来。
“走吧,回家吃饭。”
午饭,是我嫂子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哥还特意开了一瓶茅台。
饭桌上,我爸妈也在。两位老人看到外孙女带了男朋友回来,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妈一个劲地给朴俊昊夹菜,“小朴啊,多吃点,尝尝这个,尝尝那个,看合不合胃口。”
朴俊昊依旧是那副样子,每样菜都只动一筷子,然后就放下。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但身体语言全是抗拒。
我哥倒是跟他喝得很起劲。
“小朴啊,你觉得我们杭州怎么样啊?”我哥喝得有点上头,搂着朴俊昊的肩膀,称兄道弟。
“嗯,很……有活力。”朴俊昊斟酌着用词。
“那是!我们中国现在发展多快啊!你们韩国,比不了吧?”我哥大着舌头说。
我真想把他的嘴堵上。这种没水平的炫耀,只会让人家更看不起。
果然,朴俊昊笑了。
那是一种很轻蔑的笑,一闪而过,但被我捕捉到了。
“是的,中国的发展速度确实惊人。”他慢条斯理地说,“不过,经济发展上去了,国民的素质,好像还有待提高。”
这话一出,饭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哥的笑僵在脸上。
我妈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
小满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俊昊,你喝多了吧,胡说什么呢?”她赶紧去拉他的胳膊。
“我没胡说。”朴俊昊甩开她的手,他似乎也喝了点酒,胆子大了起来。“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比如,今天早上我们打车过来,司机就在车里抽烟。还有,在餐厅里,大家说话的声音都非常大。在公共场合,这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全家,最后落在我身上。
“还有,对于一些传统文化的理解,也存在偏差。比如茶,很多人以为越贵越好,却不懂得最基本的品鉴。这是一种……嗯,该怎么说呢,一种文化的‘暴发户’心态。”
他终于把憋了一上午的话,全吐了出来。
每一个字,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审判。
整个饭桌,鸦雀无声。
我爸妈是老实人,听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是觉得气氛不对,一脸茫然。
我哥是爱面子,被一个“准女婿”当面这么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得说不出话。
小满是又急又气,眼圈都红了,不停地摇着朴俊昊,“你别说了,快别说了!”
而我,在所有人都失语的时候,缓缓地放下了筷子。
我知道,我的时机到了。
我清了清嗓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看着朴俊昊,脸上带着笑,但眼睛里没有。
“小朴啊,你说了这么多,辛苦了。”
我的开场白很平静,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你说的这些问题,存不存在呢?确实存在。我们国家人多,发展快,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的人素质是跟不上。这一点,我们承认,也在努力改变。”
朴俊昊显然没想到我会先承认,他有点意外,但随即露出一丝“算你识相”的表情。
“但是,”我话锋一转,声音冷了下来。
“承认自己的不足,不代表要接受别人无端的傲慢和偏见。”
我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说司机抽烟,餐厅喧哗。没错,这是不文明。但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司机可能一天要开十四个小时的车,全家都指着他吃饭,他只有在车里那几分钟,才能喘口气?那个在餐厅大声说话的大妈,可能只是因为耳朵不好,怕对方听不见?”
“我不是在为他们开脱。我只是想告诉你,在你对别人的行为轻易做出‘没素质’的评判之前,你有没有试着去了解一下,他们行为背后的生活?你没有。你只是坐在你那用‘优越感’堆起来的象牙塔里,冷冰冰地贴上一个标签。”
朴俊昊的脸色变了,他想开口反驳。
我没给他机会。
“你说到茶,说我们是‘文化暴发户’。这个词用得很好,很刻薄。”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里面是我哥给我倒的茅台,我一直没喝。
“我就借着‘茶’,跟你好好‘交流’一下。”
“你说龙井香气淡,味道苦。那是因为你的味蕾,已经被你习惯的那些工业化流水线生产出来的、加了各种添加剂的‘饮料’给搞坏了。你品不出什么叫‘鲜爽’,什么叫‘回甘’。就像一个天天吃味精的人,你让他尝一口真正用老母鸡吊出来的高汤,他只会觉得‘没味道’。”
“这不是茶的问题,也不是文化的问题。这是你的问题。你的味蕾,和你的见识一样,浅薄。”
“你!”朴俊昊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金丝眼镜都挡不住他眼里的怒火。
“别急,我还没说完。”我冷冷地看着他。
“你一路从车站到我家,再到我的茶室,对我们杭州的交通、饮食、审美、国民性,进行了一番全方位的‘点评’。核心思想就一个:你们中国,不行;我们韩国,行。”
“你觉得我们城市规划不行,但你知道杭州的地铁里程现在排在全国前五,而支撑起这个建设速度的,是我们国家自己的基建能力吗?”
“你觉得我们饮食不健康,但你知道中餐的八大菜系,上千种烹饪手法,背后蕴含的是天人合一、五味调和的哲学思想吗?你那除了泡菜就是烤肉的单一食谱,有什么资格来评判?”
“你觉得我们审美传统,商业模式落后。但你知道我茶室里挂的那幅字(虽然是高仿),它的作者徐渭,在四百年前,就已经玩起了你们现在津津乐道的‘现代主义’和‘表现主义’了吗?你知道我那个你看不上的博古架,它本身就是一种中式美学的空间解构吗?你所谓的‘网红元素’,在我们真正的文化底蕴面前,不过是些转瞬即逝的泡沫!”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射向他那脆弱的自尊心。
全家人都听傻了。
我哥张着嘴,忘了喝酒。
我妈拉着我爸的衣角,眼神里全是震惊。
小满捂着嘴,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你最让我恶心的,不是你的无知,而是你的傲慢。”
我走到他面前,逼视着他的眼睛。
“你享受着我们为你提供的一切——我们为你订的最好的餐厅,我们为你泡的最好的茶,我们全家小心翼翼的招待。但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恩,反而把我们的善意,当成你炫耀优越感的舞台。”
“你觉得你来自一个更‘文明’、更‘发达’的国家,所以你有资格对我们指指点点。我告诉你,一个真正文明的人,一个来自真正强大国家的人,他会懂得尊重。尊重不同的文化,尊重不同的生活方式,尊重每一个具体的人。”
“而你,朴俊俊……哦不,朴俊昊先生,”我故意叫错他的名字,“你没有。你所表现出来的,不过是一个内心极度自卑,需要靠不断贬低别人来确认自我价值的可怜虫而已。”
“你根本配不上‘文明’这两个字。”
说完这番话,我端起那杯茅台,举到他面前。
“这杯酒,不是敬你的。是敬我那傻侄女,错付了的青春。”
然后,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杯辛辣的白酒,尽数泼在了他那张写满了错愕和屈辱的脸上。
酒液顺着他的头发,他的脸颊,往下流淌。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被雷劈中的雕像。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一声尖叫划破了这死寂。
是小满。
她冲过来,不是对我,而是对着朴俊昊。
“你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姑姑!这么说我的家!”她哭着,用拳头捶打着朴俊昊的胸口。
朴俊昊被她捶得一个踉跄,终于回过神来。
他一把推开小满,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扭曲,再也没有了那份伪装出来的斯文。
“疯了!你们一家人都疯了!”他用韩语嘶吼着,我虽然听不懂,但那语气里的恶毒,是个人都能感受到。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抓起自己的外套,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俊昊!俊昊!”小满哭着追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人,还有一桌子没怎么动的菜。
我爸妈面面相觑,显然还没从刚才的变故中缓过来。
我哥看着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有解气,还有一丝后怕。
“岚岚……你这……是不是有点太过了?”他犹豫着说。
我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筷子,夹了一块东坡肉,慢慢地放进嘴里。
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真香。
“哥,”我咽下那口肉,平静地看着他,“面子,是别人给的,脸,是自己挣的。”
“有些人,你不把他那张虚伪的脸皮撕下来,踩在地上,他就永远不知道怎么好好做人。”
那天晚上,小满没有回来。
我给她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
我哥急得团团转,想出去找,被我拦住了。
“让她自己待着。这件事,她得自己想明白。”我说。
我嫂子在一边抹眼泪,“都怪我们,当初就觉得那孩子看着不错,没想到是这种人……”
我没说话。
我知道,这件事对小满的打击很大。
一边是她深爱的人,一边是她的家人和根。当这两者发生剧烈冲突时,那种撕裂感,足以摧毁一个年轻女孩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
但我并不后悔。
有些成长,必须伴随着剧痛。
如果今天我不把话说明白,任由那个朴俊昊继续PUA她,那才是真的毁了她。
爱一个人,不是要你卑微到尘埃里,不是要你放弃自己的尊严,去迎合对方的傲慢。
真正的爱,是两个人站在一起,看着同一个方向。而不是一个人跪在地上,仰视着另一个人。
这个道理,我希望小满能懂。
第二天,小满还是没消息。
第三天,我哥终于坐不住了,报了警。
警察查了酒店记录,说他们昨天下午就已经退房,买了回韩国的机票,飞走了。
我哥当时就瘫了。我嫂子直接哭晕了过去。
我心里也“咯噔”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小满不是那么没分寸的孩子。她走,一定有她的理由。
我拿出手机,打开了我和她的一个私密聊天账号。这个账号,连我哥都不知道。是我们姑侄俩说悄悄话的地方。
我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玩够了就回来。姑姑的茶室,永远给你留着门。”
没有回复。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是我家二十多年来最难熬的日子。
我哥和我嫂子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他们不停地自责,后悔,如果当初听我的,如果当初多了解一下那个男孩……
但世界上没有如果。
我每天除了打理茶室,就是陪着他们。安慰的话说多了也苍白,我只能默默地给他们做饭,泡茶,听他们一遍遍地念叨。
我自己心里也悬着一块大石。
我怕小满想不开,怕她在异国他乡受委屈。
我甚至做好了随时买机票飞去首尔的准备。
就在我快要忍不住的时候,我的那个私密账号,亮了。
是小满。
她只发来一张照片。
是她在我的茶室里拍的,那天上午,阳光正好,她捧着我给她泡的龙井茶,笑得眉眼弯弯。
照片下面,有一行字。
“姑姑,我想喝你泡的茶了。”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终于掉了下来。
半个月后,我在机场接到了小满。
她瘦了,也黑了,但眼神,比以前亮了。
没有了那种被爱情冲昏头脑的迷茫,多了一种沉淀下来的清澈。
回家的路上,她给我讲了那天之后发生的事。
那天我把酒泼在朴俊昊脸上后,他跑了出去。小满追上他,他正在气头上,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小满身上。
他骂她,骂她的家人是“野蛮的中国人”,说他当初跟她在一起,不过是觉得她长得漂亮,又单纯好控制。
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样扎在小满心上。
小满说,那一刻,她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突然就想起了我说的那些话。
“一个内心极度自卑,需要靠不断贬低别人来确认自我价值的可怜虫。”
她突然觉得,我姑姑说得真对。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发泄完。
然后,她提出了分手。
朴俊昊愣住了。他大概以为,这个一直对他百依百顺的中国女孩,会像以前一样,哭着求他原谅。
他开始慌了,又反过来哄她,说自己是喝多了,说的都是气话。
但小满的心,已经冷了。
她回了酒店,收拾了行李,买了最早一班回韩国的机票。她需要回去处理学校的一些事情,也需要一个空间,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没有立刻联系我们,是因为她觉得没脸。
“姑姑,我觉得自己好傻。”她在车里,靠着我的肩膀,声音闷闷的,“我以前觉得他什么都好,他说什么我都信。他说中国这不好那不好,我就真的觉得我们有很多问题。他让我觉得,能跟他在一起,是我高攀了。”
“傻丫头。”我摸了摸她的头,“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太善良,把所有人都想得跟你一样好。”
“姑姑,谢谢你。”她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谢谢你那天骂醒了我。也骂醒了他。”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要在他编织的谎言里,再做很久的梦。”
我笑了笑,“那杯茅台,没白泼。”
车子开进市区,路过西湖。
夕阳正落在湖面上,金光万道,把整个湖面都染成了暖色。
“姑姑你看,真美。”小满看着窗外,由衷地感叹。
“是啊,真美。”我说。
这片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它或许不完美,它或许有很多问题。
但它是我们的家。
它的美,它的好,它的深厚底蕴,需要我们自己先去看见,去热爱,去珍惜。
然后,我们才有底气,对那些带着傲慢和偏见的人说一句:
“请你,放尊重点。”
回到家,我哥和我嫂子抱着小满,哭成了一团。
那顿迟来的团圆饭,大家吃得格外香。
小满休学了一年,没有再回韩国。
她留在了杭州,在我的茶室里给我帮忙。
她开始跟着我学茶,学香,学着静下心来,去读那些被她遗忘在角落里的古籍。
她的话变少了,但笑容变多了。
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笃定而从容的笑。
一年后,她重新申请了国内的研究生,考取了浙大的古典文学专业。
她说,她想把我们自己的好东西,先学明白了。
至于朴俊昊,我后来再也没听小满提起过他。
他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阵涟漪,然后,就沉入了湖底,再无踪迹。
又是一个秋天,茶室院子里的桂花开了,满城都飘着甜香。
下午,没有客人,我和小满坐在院子里喝茶。
她正在看一本宋词,阳光透过桂花树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她突然抬起头,对我说:“姑姑,我好像明白你茶室为什么叫‘一味’了。”
我看着她,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万千滋味,最后守住的,还是心里的那‘一味’。是吧?”
我笑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茶汤温润,回甘悠长。
是啊。
人生百味,世事纷纭。
但一个人的根,一个人的底气,一个人的尊严。
那是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丢掉的,唯一的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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